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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日只是在佛堂誦佛念經,閉門不出。鐘弈知道自家妹子的癡氣,便尋了時間,專門開解了好幾番。

可是枯木離枝,無枝可依,焉有不瘦之離。她的身子本就不好,沒多久熬到了油盡燈枯的那日。

鐘弈之守在妹妹的床邊,似乎有哽咽之意,好半天才柔聲道,“你這是何苦?”

枯槁的婦人忽的睜開眼睛,笑意浮出,“哥哥。我這些日子時常想,莫約我這一生是有福的。身為女子,婚嫁生養都由不得自己做主,可我的夫君是我自己挑的,是我那樣歡喜著的人……前半生清貧困頓,後半生他一心在輔佐帝王上……可我這樣的福氣,下輩子也不知能不能遇上……”

“盡說傻話,這輩子沒過完,就想下輩子了……”

她面上仍是笑著的,眼角卻是水光,“相公那樣的人,我嫁給他時,便知道我在他的心中,比不上君臣父兄,甚至比不上他的筆墨文章……以後脫了這紅塵孽障,我正好去一一向他討回來。”她的目光越過兄長,停留在幼女上,“小妍資質駑鈍,哥哥多照顧他一些。”

之後杜夫人溘然長逝,杜素妍陡失雙親,鐘弈之接小妍回府,也不過是三五日的光景。

可這急轉光陰中,朝廷之中已經發生了三五件大事。

朝中人皆知杜荀正是畏罪自殺的,可是朝中這樣一大員戾氣死去,免不了謠言紛紛,其中一種說法是杜荀正並不是畏罪自殺的。

杜荀正平日裏與誰最為親近?他又是因何而蓄謀反對遷都,使社稷傾危?有三分智慧的人前因後果聯系一遭,就已經明白了大概。

年邁的帝王放下了才呈上的皺著,望著朱門重樓,宮花麗樹,忽然開口問,“這是哪個宮裏傳來的絲竹之音?”

服侍的小太監上前道,“是太子的寵姬。聽說這曲是太子親自作的。”皇帝慍怒,將奏折狠狠的摔在了地上,咬牙冷笑,“他倒是好閑情!如今兵臨城下,他倒是好省心省力,仿類趙構之徒,他打的一手好主意!”

小太監心驚了驚,東宮之位,太子一坐便是十餘年,如今怕是離廢黜之日不遠了。

塞外烽火連天,東闕城中的日子總是行雲流水般的過著,坊間街巷裏,流傳著的不在繡閣西廂般的脂粉傳奇,而是一日一□□近的鐵蹄與軍情,那一日哪一隊軍隊打了勝仗,哪一位將軍殺了胡狄人的頭目,哪一位士兵臨陣脫了逃,那一個村落又遭胡狄人洗劫虐殺……一場場,一幕幕,與話本傳奇都不同,卻是真實的,牽動人心的真實,殘酷剮心的真實。

可是日子終究走到了那日。

兵臨城下的那日。

都城淪陷的那一日,城中就開始出現流竄離京的流民,他們急不可耐的逃離,放棄金銀,放棄產業,甚至是妻子和兒女……大晁的都城被打造得這樣好,紙醉金迷,繁花流光,本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,舍棄應該有的繁華。

鐘檐站在茶館二樓目睹了這一切,國將不國,君將不君,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加讓人傷懷的了,他從來都沒有立過什麽鴻鵠志,如今,卻是連個普通人也再難擔當了。

“馬車我已經安排好了,晚上就可以將夫人和表小姐送出城。”

鐘檐回過頭,不知覺申屠衍已經站在了他的背後,擡眼看了他一眼,說了聲好,又轉回那喧鬧無秩序的街道,“申屠衍,你知道嗎?這裏是我的國家,生我養我的國家……”他忽然想到了什麽,眼神黯淡,竟有一絲諷刺,“對了,但是不是你的,你應該是城墻上的那群人。”

申屠衍看了他一眼,道,“我的母親是漢人,她不是被我父親搶去草原的,她是心甘情願做我父親的女人的……所以我不是胡狄人,也不是大晁人”

鐘檐詫然,他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他的身世。

“我沒有國,我想要怎樣便怎樣,現在,我只想要和你站在一起。”申屠衍繼續說。

鐘檐的臉有些燒,淡道,“又說傻話!現在時局混亂,我們要早些做打算。”

拓跋凜站在高處瞭望著這座城池,繁華的街道,昌盛的貿易,鎏醉的教坊……一切的一切,從今天以後,都會易國改姓。

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笑,他的背後是迎風怒揚的黑色氣質,他的眼前是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,他揚了揚手,號角在空氣中形成了一聲連著一聲的回音。

“進城!”

負隅頑抗已不成勢,不過一個時辰,皇城大門大開,文武百官被捆綁著跪倒在白玉臺階上,好幾個忠烈些的老大人不肯跪,立即血濺當場。

拓跋凜望著鮮血獰笑,“跪天跪地不跪胡狄奴?哼,那就去跪閻王了吧。”

正午的日頭明晃晃的刺眼,官服下已經能夠擠出水來……申屠衍和鐘檐回到家時,卻聽鐘母說,鐘父尚在宮中。

鐘檐一聽,心已經冷卻了三分。

他們趕到正殿廣場時,拓跋凜正在解決第十一個官員的腦袋……他們很快被發現,押到了拓跋凜的跟前。

“原來是兩個娃兒,有趣。不跪是嗎?倒是比跪著的這些老家夥多了幾分骨氣。”

鐘檐咬牙道,“成王敗寇是常事,可是不斬降臣也是正理。”

“好一張利嘴。”拓跋凜才想要說些什麽,卻被一只低著頭的申屠衍所吸引,“你竟然是胡狄人!怎麽會甘心做漢人的奴!”

等到申屠衍擡起頭來,拓跋凜的眼竟忽然亮了起來,“竟然是你!你是當年的那個小孩兒,當年在奴隸場中救下我的人竟然是你!”

鐘檐聽完這一句,神色劇變,轉頭看申屠衍,卻見申屠衍不搖頭不否認,算是默認。拓跋凜拍拍他的肩膀,“小兄弟,當年我便認得你根基不凡,果然如此,我封一個將軍給你做做如何?”

“不!我只想你放身邊的這個人和他的父親走……”

“好,手無縛雞的書生,也無大用,依你。”

城門被緩緩打開,鐘檐和鐘弈之被縛手縛腳的扔在了城門之外,然後又重重的合上。

他緩緩的站起身,在這夕陽中站了許久,扶起老父,緩緩的向著宅院踱步,鐘弈之看了看自己的兒子,知道那孩子與他情同兄弟,心中必定煎熬,也不在提起。

其實鐘檐什麽也沒想,他知道沒有人是可以陪著一個人走到最後,自己的路,苦澀或是荊棘,總是要走的,那是他選的路,與人無由。

情勢所逼,他的腦子已經容不下多餘的想法,家國淪喪,已經使他哀不自禁,國家形勢他無力去改變,可是他的小家,總還是要保一保的。

那是大晁臣民永遠不會忘記的三日,以至於很多年後,大晁臣民一想起那被燒殺擄掠的大紅映染的天邊,很多年後想起都心有餘悸。

到了第三日,事情忽然有了轉機。

拓跋凜收到飛鴿傳書,百裏加急的書信上只寫了四個字:禍起蕭墻。

他蹙眉感嘆,大哥呀大哥,你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有所動作呢?

一日間鐵騎盡數撤退,只有那斷垣草木,無時無刻的提醒著發生過的恥辱。

來時繁枝綠葉,去時落葉繽紛,一季的輪回便在這戲劇性的歷史間匆匆度過了。

一朝興廢一朝事,風波定處斜陽暮。

永熙十三年是永熙年間的最後一年,次年改國號宣德,開始漫長歷史上的另一端跋涉。

風波定後百廢待興,從空曠的宮殿裏傳來兩道聖旨。

其一是——廢黜懷昭太子,終身居於永寧殿,不得外出。

其二是——鐘氏一族通敵叛國,株連九族,發配邊疆,永世不得歸朝。

秋風又起,吹落了細細密密的黃葉,帶著枷鎖的青衣青年最後一次回望這一座都城,那座城的繁華,興旺,是自己無力去改變的,卻又是自己息息相關的。

他別過臉去,終究踟躕著向前走去。

很多很多年後,他都沒有回到過這裏。所以他也不知道,他離開後,這裏會有什麽樣的傳奇,等待著自己的,又是什麽樣的經歷。

第五支傘骨·起(上)

什麽是光陰?

彎腰的老農大概會凝視著田地裏枯榮了一季的作物,五歲的稚童大概會指著庭前來了又回的燕子,而閨閣裏的婦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來的銀絲……可是,對於鐘檐,它什麽也不是,不過是身份錯置,昨日為主今為囚。

他記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,不管是十一年他攙著老父緩緩走出夕陽下的東闕城,還是十一年後,濕冷的囚籠,他一臉鄙夷的問申屠衍,你究竟是什麽人?

其實他問這樣一句話的時候,他的心裏隱約已經猜中了幾分,那一年拓跋凜便說要封個官給他當當,依著申屠衍目不識丁的文化素質,文官是鐵定不行了,太低的官職也實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,因此,怎麽著也得是一個將軍罷。

他說出心中的揣測,申屠衍楞了一下,才想要開口,卻聽見監牢的盡頭有了動靜,壓低了聲音說,“我們的帳,一時也算不清,先出去再說。”

鐘檐雖然實在不願意承他的情,卻知道自己此時不跟著出去,實在是跟自己過不去,咬牙道,“好。”

他全身都沒有什麽力氣,連走幾步都困難,是以他跨出牢門的時候,被黑暗裏胡亂躺著的身體絆了一個踉蹌,一低頭,竟是那光頭匪爺,他努了努嘴巴,卻沒有醒過來,念念有詞,大老爺們,卻是一口戲腔,“宰狗官的好漢,你大膽的往前走!你那妹子,俺替你看管著!”

申屠衍聽了,用手捅了捅身邊的人,“哎……他要給你當妹夫呢!”

“快滾!”鐘檐繞開那人,自己往前走,卻被申屠衍一把抓住,“往哪裏走呢?”他把鐘檐引到地牢的盡頭,彎腰去搬開地上的石磚,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進來。

“原來你早就在這裏刨了一個狗洞,幹得不錯!”鐘檐拍拍他的肩膀,他的嘴角一陣抽搐。

不是他幹的,卻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。據穆大有口述,那時他被關在這牢裏將近一年,窮極無聊,唯有刨洞取樂。

可這洞實在不符合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,卡了許久,才出來。

鐘檐在狹小的空間裏待了這麽多日子,忽然眼前開闊了起來,都有些不適應了,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巒,邊界黑白輪廓分明,星子低垂,盡數映入那人的眼眸。

這牢依山而建,翻過了這座山,便算是出了城。

“多謝。”鐘檐的語氣竟然沒了平日裏的尖銳,難得的疏離和客套,他說,“既然已經出來,那我就不擾你前程了。”

申屠衍將拳握緊了些,卻終於還是叫住了他,“你……不是還要同我算賬了嗎?”

鐘檐卻繼續往前走,也不知是沒有聽見或者說是裝作沒有聽見。他沿著山路走了許久,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,風塵仆仆,人來到這個世上,總是免不了獨自走一段。

他一路思索著,以後的日子要怎麽辦?兗州城是決計不能回去了,秦了了那個丫頭,也算是把她送回家鄉,功德圓滿,那麽,回雲宣嗎?說實話,他是舍不得這一畝三分地的,他早已磨礪掉了書生意氣,思考問題,也是從市井小民的方式來思考,他想要從這個他不能看得透徹的迷局中脫離,他的日子,總是要茶米油鹽,雞毛蒜皮的過下去的。

他這樣想了一路,他甚至沒有回頭看申屠衍有沒有跟過來,那是他的事,他不能夠左右,他能管好的,也只有自己腳下的路。

他走下山的時候,天還沒有亮起來,眼前是一片廣袤的空地,沒有任何植物,卻是不斷冒出的枯井。

他覺得奇怪,這樣的沙土裏,能夠打出水來嗎?

他警覺的發現那怪異的井口有異動,迅速的蹲下去,嚇了一個激靈,猛地,有一個井口忽然有什麽東西冒出來了,緊接著,其他井口也都冒出頭來,詭異而迅速地落了地,竟然排成了一行訓練有序的死士。

原來這井不儲水,而是儲人吶。鐘檐心驚了一下。

那群人立在這空冥夜色中,融於背景之中,一動也不動,空氣凝滯如同到了死寂,鐘檐卻似乎聽到了萬馬奔騰,金戈殺意。

他們都不是死人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一頂轎子從虛無的夜色中而來,劃開了一地靜謐。

“都準備好了嗎?”

為首的隊列裏站出一名似乎是頭目的死士,機械的回答,“萬事具備,大人。”

夜裏摻不了一絲風聲,鐘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,只能聽到一種聲音,空落落的回響在天地間,是以他聽得一清二楚。他這樣想,他這一輩子是做了什麽孽,怎麽想要好死賴活著也不可以呢,出了狼窩,怎麽又入了虎穴。

可這根本不是重點,重點是那些人的頭目,一人屈膝哈腰,那背影他眼熟地很,等到他說完回過身來,正臉正好對著他的方向。

竟然……他怎麽可能在這裏?

鐘檐腦袋一轟隆,竟是嗡嗡直響,緊接著,眼前一黑,就什麽也不知道了。

鐘檐在睡夢中,似乎是聞到了泥土的味道,朗朗的讀書聲。他置身於一片虛空中,周圍的景致似乎是幻境,儼然是昔窗景象。

他小時候便是這樣被教書夫子罰著背書,那時他還是一個混世魔王,被罰了也不老實,只一個勁兒的搗蛋,他記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詩句是,“……草木雖無情,因依尚可生。如何同枝葉,各自有枯榮。”

他一邊又一邊的抄著那句子,卻覺得怎麽也抄不完,這筆下的字句無盡,他的光陰似乎也是揮霍不完的。可是他這樣想著的時候,時間軸卻已經走到了宣德元年。

宣德元年是一個什麽的年份呢,給大晁百姓的印象,是戰後殘骸,是青黃不接,是路邊凍骨,可是,這些,鐘檐看不到了,鐘檐的印象裏,是一個天地囚籠,把犯人塔裏的囚犯和看管的獄卒都籠罩在其中,誰也不得解脫。

入犯人塔不到半年,和他們一起發配過來的犯人,已經死了半數,他的父母也在其中。

那其中,有曾經名官慣東闕的才子,也有朱衣紫袍的權臣王侯,也有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,可是到了這裏,誰都是一樣,金銀權勢還是文采統統都沒有用,他們與以往不屑一顧的豎子賤民一起,面對死亡這種東西。

死亡這樣的字眼,是心照不宣約定俗成的禁忌,他們從來不敢說,可是他們心裏知道,輪到自己,也是遲早的事情。

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二十歲的青衫青年,第一次離開生養他的京都,看到卻是眾生皆苦,悲憫自哀,與他的筆下文章,儼然是兩個天地。

不到半年的時間裏,他的改變比以前的十幾年還要大,從前不管怎麽家道中落,他還是傲氣並生的官門子弟,可是,到了這裏,他才知道,他以前的學得治世文章,捭闔兵法算個屁,既變不出一頓果腹的食物,也送不來給小妍禦寒的棉衣,更變不成一副盛他的父親母親屍首的棺槨。

於是他學著扯皮狡辯,葷話說得也不會不會臉紅,蓬頭垢面也不會覺得不適,幹完了活滿身汙泥也倒頭大睡,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負時,母雞一般的護在小妍的面前……

鐘檐每一日熬著日子,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頭之日,只是單純的想把日子過下去,看自己還能活出什麽樣來。

光陰終於把少年打造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,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卻,偶爾想起夫子罰了他抄了許久的詩句,“草木雖無情,因依尚可生。如何同枝葉,各自有枯榮。”不由得一陣諷刺。

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,極目遠望,最遠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幾裏之外的地平線。

不管是什麽樣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,他的東闕。

小妍躡手躡腳的走到他的身邊,將頭輕輕枕上他的肩膀,輕輕嘆息,“哥哥,我……冷。”

他轉過頭來,目光空洞的看著怯生生的喊著他哥哥的小姑娘,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著他,又說了一聲,“哥哥,我是真的很冷……”

鐘檐楞了一下,回過神來,明白這個女孩看似駑鈍,其實最是聰慧,她從來不去戳他的痛處,只是佯裝著柔弱,仿若三月黃花,需要人捧在手心護著才能活下去。

他忍住酸楚,生了開玩笑的心思,“小丫頭片子,倒學會拐了腸子威脅人了,我不進去,你是打算要陪著我挨下去了麽?”

小妍微微紅了臉,不好意思的吐了舌頭。

片片雪花隨著風,穿過這層雲蒼穹,伴著不遠處礦場中酷吏兇狠的鞭笞和謾罵,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。

小妍,見自己的哥哥,遲遲沒有進來,正要轉過身去,忽然聽到風雪聲中還夾雜著一個聲音,起初以為自己是幻聽,等到確定這聲源是真實存在的,忽然湧出滾燙的淚來。

“我不會死的,我們誰也不會死……”

第五支傘骨·起(下)

鐘檐是被風翻書的聲音吵醒的,他睜開眼睛,窗外是一片梨園,紛落的枯葉堆積在庭前,鳥雀偷窺,細聲簌簌擾人清眠。

他身上仍舊是一身囚服,身邊卻放著一身幹凈的衣服,似乎是特意給他準備的,他換上衣服,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,心中也明白了大半。

聽著門外沙沙作響的腳步聲,卻不願意動彈,只是閉目養神。

“呀,可算是醒了,再不醒過來將軍可要急透了……”那聲音卻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人的。

“將軍?哪個將軍?”他才問出口,就覺得自己這話是多餘了,“他人呢?到哪裏去了?”

鐘檐看著眼前的這個人,面部毀壞,已經辨不清原來的模樣,聲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,“別著急,將軍他進城辦事去了,晚上就回來。你是將軍的弟弟,我和婆娘自然會好好照顧你的……”

“弟弟?”鐘檐冷哼,他倒是很好意思?

穆大有不明所以,繼續說,“是啊是啊,我跟了將軍快十年,沒聽過將軍念叨什麽人,只有一個叫做‘小檐兒’的,將軍平日裏很是嚴厲,唯一提到這個小檐兒,臉上才會柔和起來,起初我和弟兄們,都猜測,這個“小檐兒”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婦呢,後來才知道,那不是個閨女名……哎喲,兄弟,你這是什麽表情……”

鐘檐臉上一陣紅,一陣白,也不好去發作,只是默默的在心裏詛咒了申屠衍千兒白遍的。

據穆大有講,這個居所位於城郊,極是隱蔽,所有不用說是人,連猛禽牲畜都很少。等到穆大有兩夫妻離開,便只剩下了鐘檐,他穿著並不合身的衣服,在臺階上坐著,這個季節,什麽都沒有,一片枯林,平日裏鳥雀入林,都很少有怕人的,站在枝頭叫囂著,不知是借了誰的勢。

深秋正是好夢留人睡的季節,伴著熙熙攘攘秋濤似的的鳥雀蟲鳴聲,仿佛萬般煩惱都不必往心中過,鐘檐竟是又睡了過去。

而此時,申屠衍正推開客棧的大門,那房門本來是虛掩著,一推只聽得吱拉一聲,屋子裏早已變了模樣。

原本擺在案頭的包袱沒了蹤影,秦了了的琵琶也沒有蹤影。

莫非是遭了賊?

申屠衍苦笑,掀開了床頭的簾子,只見得錦被裏交纏的身體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。

床上的男子護著懷裏的少年,大聲嚷嚷,“你誰啊!闖爺的房間還有理了?”

申屠衍趕緊轉過臉去,“原本住在這裏的姑娘呢?”

“什麽姑娘!爺從住進這家店以來就沒見過妞?有妞我還用得著抱男人嗎?”

申屠衍望了一眼,緩慢的退出來,站在走廊上才冷靜下來,秦了了不見了,東西都不見了,若是被帶走了,沒可能連鐘檐的那點破爛家底都帶走了,唯一的可能性,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。

他問了客棧裏的掌櫃,果不其然,在他離開客棧的前後腳,秦了了就退房了,同時帶走的,還有他們所有的家底。

莫非他和鐘檐這樣兩個大男人,竟是被一個小姑娘給卷包了?申屠衍不由得好笑,卻也無可奈何。他想著想著,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,起碼再也不會圍著鐘檐團團轉了,這樣想著,他的心情也愉悅了幾分。

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,因此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看見那拴在麻繩上的大魚頭,便愉快的買下了,提著便往城外趕。

申屠衍站在小樓的臺階上時,鐘檐還沒有醒,他在半夢半醒,忽然聞到了魚的腥臭,四面八方朝他襲來,他的口鼻之間充斥著一股腥臭難聞的味道,反射性的皺皺鼻子,還沒有完全清醒,懶懶的睜開一只眼瞄向來人,“哦,你回來了?”

申屠衍也笑,“是啊,我回來了。”

空中忽的飄下一片枯葉,擦過他的肩頭,落在他的腳邊,他才徹底清醒了,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,“你又回來幹我什麽事。”

申屠衍卻假裝沒有聽到,依然是笑著的,“我們今天做水煮魚頭吃。”他提著魚頭走進廚房,把魚頭掛在竈前的鐵鉤子上,往竈上舀滿了水,燒起火來。

幹柴劈裏啪啦的響著,火光勾勒出男人堅毅的面龐,鐘檐並沒有搭把手,只是冷冷的看著他。申屠衍將圍裙套在自己身上,做完這一切之後,才轉過頭去,“說吧。”

廚房裏邊十分的暗,光線從氣窗裏透進來,映襯著男子的清俊輪廓也是昏暗不明,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鐘檐那雙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。從重逢開始,就有太多疑問在他的心裏堆積,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從哪裏來,為什麽而來,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,許久他才擡起眼,吐出這樣一句話來,“你還可以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?申屠將軍?”

“我是去做將軍了,不過不是北靖的,而是大晁的。”申屠衍雙手在砧板上不停剁著紅辣椒,“我從來都沒有放棄找過你,十一年了。”

綿長的呼吸似乎瞬間停滯了,可是他臉上仍是不動聲色,他仍然記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時,如果還有願望,便是希望他再來看他一面,可是時間過了,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。

鐘檐苦笑,“你找我做什麽呢?”是要來看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,是要告訴我蟲蟻亦能化龍,脫了錦袍也可以什麽都不是。

“好吧,說說你是怎麽找我的?”鐘檐低聲的嘆氣。

鍋裏的魚頭還在咕嚕咕嚕的煮著,伴隨著辣椒的香味撲鼻而來,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熱水,將黃橙橙的姜片灑在水裏,又放了幾味不具名的草藥,端到他的面前,彎腰去解鐘檐的靴子。

“你……”鐘檐眉頭一皺,腿僵住了,按住他動作的手。

“你的腳常年暖不過來,加上牢裏生冷,血氣不暢。這樣泡泡腳對腳好,”他將熱水撩到他的腳踝上,因為殘疾,他的一只腳要比正常人小些,卻死死的釘在了地面上,任憑那人拉拽,也死活不下水。

“你……你放松些……”

鐘檐的那只腳卻繃得更加緊了,死活也不願意下水,仿佛把一生的氣節都用在這樁事裏了。可眼前便是火盆,便是刀山,可是終究敵不過申屠衍手腕力道大,死拉硬拽,終於將那人的兩只腳浸入了溫水之中。

申屠衍滿意地笑了笑,“這樣才好。你想要知道我這十一年的見聞,其實只要你問,我都會告訴你的,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麽跛的?”鐘檐看著比自己還要高大的男人正彎腰摩挲著自己的腳,兩頰不知覺紅得發燙,不知是惱的還是被這蒸氣熏紅的。

老半天,他才咬著唇,開口。

“……我的腿是被狼咬斷的。”

那是一段什麽樣的往事呢。

與東闕的歌舞酒盞無關,也與雲宣的梅雨黛瓦無關,只與寒冷和死亡有關。

宣德二年開春的時候,天氣沒有因此回暖,反而下了幾場驟雪,一冷一熱之間,病倒了一片,而杜素妍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了病。

起初也是咳嗽得厲害,以為過幾日就好了,可是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,那看管犯人的老頭怎麽會讓她不出工,她的病,便在這風雪和拖延中越來越嚴重,到了有一日,竟然咳出血來。

那一日小妍的臉蒼白如紙,好久才擠出一絲笑來,她說,“哥哥,春天來了,花兒都開了吧。”

鐘檐黯然,不願意傷了小姑娘的心,口中總是說,“快了,快了。”

於是每一日小妍都會問一句,花兒開了嗎?鐘檐又說快了。小妍沒有像往常一樣露出滿意的笑來,而是使勁的搖頭,淚水卻像掉了線的珠子一般,“你真的不會撒謊……這裏常年化不開冰,根本不會開花,你又騙誰呢?”

鐘檐知道小妍只是為了讓他安心才裝糊塗的,其實她比誰都要明白,她揚起頭,眼裏包著淚水,“哥哥,我再也不能看到花開了吧?”

鐘檐的拳頭緊了緊,忍住酸楚,“傻丫頭,說什麽混話呢!表哥這就帶你去看花,我們回東闕看花。”

屋外的風雪吹刮著並不能擋風遮雨的貧窯,漏瓦下青年與少女緊緊相擁著,他們在冥想著一個只有他們才看得到的春天。

姹紫嫣紅,花妍柳翠。

第五支傘骨·承(上)

鐘檐的計劃準備在一個三月的最後一天裏實行。

那一日是月末,好多守衛都會回鄉,即使堅守在石料場的守衛也是心猿意馬,心兒早飄到哪裏去了,因此這一天,守衛最是松懈。

他高興的逗著小妍,“小妍,小妍,我們馬上就能回到東闕,馬上就能看到東闕的花……怎麽辦,到時候花面相映,我們小妍又要打回醜丫頭的原型。”他小時候就時常逗她,明明生在花團錦簇的五月,卻無法和名諱相映襯,柴火毛丫頭。

小妍虛弱的倚在墻邊,也笑,“是呢是呢。”

他們心照不宣,卻都知道這樣一次逃亡機會的渺茫,他們一半的機會是逃不出去的,還有一半,就算逃出去,又有多少幾率能活出回到東闕。

可是小妍的病,不能再拖下去了。即使沒有什麽把握,他也要賭一賭。

那天一切都很順利,按照計劃,他們順利的引開了看守,他撈起病得無力的小妍,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,臉紅紅的,精神很不錯,她說,“哥哥,我們就要回家了嗎?”

他刮了刮她的鼻子,說“是呀是呀。”

這犯人場的路徑,他之前演習著走了很多遍,所以出去的時候也很順利,只不過在鐵門前遇到了巡邏的守衛,他們忐忑著,心勒到了嗓子眼,幾乎快要跳出來,就在這個時候,後面忽然響起了一陣狗的狂吠,將守衛們的註意裏都引過去了。

呀,小妍,你看,連老天爺都幫我們呢。

他這樣想著,越過了最後一道城墻,他們終於站在了這重重城墻的外面,鐘檐的臉上很興奮,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還要快樂。

“看,小妍,我們出來了呢。”他轉過去看裹在破布棉襖裏的小妍的臉,“我說行的,就是行的!”

小妍咳了兩聲,“嗯,哥哥的話,我都信的。”

他們在風雪裏走了不知道幾天幾夜,風雪仿佛無窮無盡,只記得天黑了,天亮起來了,然後天又黑了。

小妍的身體越來越虛弱,原本扶著走路到了他的背上,他覺得小姑娘一日一日變小,時光倒退,她又回到之前嬌滴滴的小姑娘。

可是此時那個小姑娘卻冷靜地說,“哥哥,其實我早就知道,我是走不回京城的。”

那是小妍,他的小妍,總是問哥哥為什麽呀,為什麽打架,為什麽不讓我跟著,為什麽我買回來的小姐姐會變成大木頭哥哥呢?總是嬌氣走兩步就走不動的小姑娘,卻像甩不開的鼻涕跟在他的後面。本朝太傅的女兒,即使是資質平庸,也是應該有嬌寵的資格的。

小時候她走不動的時候,她總是說,“哥哥,我走不到,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?”

而現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靜,仿佛早已經料到是這樣的結局,卻再也不讓他背她了,鐘檐的心裏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,他看著小姑娘甚至還是笑著的面容。“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。”

鐘檐忽然覺得她的表妹並不像表面那樣駑鈍,她只不過一直在用這樣的方法支撐著他,不讓他倒下去。

他的心頭酸澀,說,“我們就快要到了,你先不要睡。”

小妍乖巧的點頭。

他背著逐漸冰冷的身體又走過一段路,到了傍晚,雪粒子忽然又平緩了許多,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動。

“哥哥,我們到了嗎?”鬥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來,指著遙不可及的天際。

“到了……”他嗓音有些澀,卻不願意弗了她的意了。

她失去血色的唇張了張,吐露出一句話來,“哥,我看見東闕的花了,好美……好美……”

“嗯,很美……”他才要告訴她,她和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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